作者:李甜

制作:童达清

三、文化交流与地域认同

1.徽宁的文化交流

“徽宁”地域认同的形成,离不开两地文人的文化塑造。明代中后期的宁国府讲会运动,为徽宁文人的思想交流提供表达的空间。明代徽宁文人对此十分在意,宣城人汤宾尹说:“宣界歙而都,风英流美,以蚤得承问为快。”认为宁国府有地利之便,能较早接触徽州的文化思想。宣城梅鼎祚亦表达同样的意思:“宣歙错壤比畺,风声所及,河润非遥。”宣城文士梅守箕说:“余郡与新都邻,而余之识新都人也,自胡仲鱼始。已而识汪仲淹,已而识谢少廉、程子虚,已而识汪仲嘉、刘季然、方嗣宗,已而识汪司马伯玉先生。”宣城梅鼎祚送别徽州友人:“邻壤风相及,行云暮亦还。”歙县汪道昆给旌德文人写信称:“宛陵、新都相为唇齿,君侯在旌犹在歙也。”可以想见文人往来的热络程度。

清代徽宁二府的乡试考场设于旌德,为两地书生的交往创造了条件。徽州人潘伟这样解释与旌德方学成的交游:“往时学使者科试驻节宣之属邑旌阳,校两郡之士。士之有声庠序、以文章知名当世者,则相聚过从游讌,予因得交于松台方君。”光绪宣城教谕曹崇庆为歙县名士曹振镛之子,写词吟咏:“此日宣州,当时歙浦,两地溪山亦有缘”。康熙进士旌德张守式在徽州设馆,其族人张守乡也“设馆于歙之石门”。歙县程元愈入籍宣城廪生,其子程隆家在乾隆年间“以歙籍成进士”。宁国县商人后裔张守镕居于宣城湾沚,与徽人后裔乾隆进士朱元荟聚首论文。上述的事例,无疑反映徽宁文人的密切关系。民国时期籍贯太平县的作家苏雪林,自认为是胡适的徽州老乡,这虽是个人行为,却也反映出一种地域倾向。

需要指出,文人之交固然引人注目,徽宁两地在画派、版刻、医药界等方面的交流亦很频繁。泾县朱爵(-)弃儒习医,“时徽郡多名医,公三至其郡,遍询其学而学焉”。太平孙广拜师于歙县医生程敬通,大精其业;同邑周之明则从泾县查了吾习岐黄业,深得其旨。旌德汤氏是著名的版画刻工家族,汤炳南在南京经营书坊,极力推广木活字印刷,印行范围上自经史子集,下至民间文学小说、戏曲唱本、杂谈传奇、神话故事,延续徽派版刻风格,是当时金陵一带影响较大的书贾。

在徽宁文化的交流互动中,徽州一直保持着文化优势。“季福”的话展示出徽州人的“大哥”心态,这种文化自信是建立在强大而稳固的经济、社会基础之上。徽商程海若的妻子曹氏说过:“今赤手筹筴,或假铢两博千金,悉吾徽人也。”这也是理解徽宁地域关系的一种视角。

2.作为共同地域象征的黄山

黄山是皖南山区海拔最高的核心地带,位于徽宁二府交界处,三十六峰中有八座属于宁国府。太平县与歙县接壤处为乌泥岭,徽宁自此分界。在旌德南境山区,可遥望天都、莲花、狮子三峰。旌德民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站在窗前,就能看到黄山的风景。”

图3从旌德远眺黄山

照片来源:年10月17日摄于旌德白地镇柏树下,远方为夕阳下的黄山。

随着明代山区开发的深入,徽商以其雄厚的财力支持黄山南部的开发,通往黄山的三条道路,以歙县汤口的上山路线最为方便。与此同时,黄山北部开发也稳步推行。弘治年间,宁国府同知姜绾在太平知县张瀚等人陪同下,自太平境内的北坡登上黄山,可见其时道路已经修通。太平陈、谭、冯三姓为“黄山公举”,可能是担任乡约一类的职务,其中陈钰不避艰辛,独任其劳,后人立黄山吕公庵纪念。

明万历年间,有徽商在黄山判买山场数千亩,伐木贩运江南,天启间被人告发,成为轰动一时的“黄山大狱”。在这场官司之中,与歙县相邻的太平县也被牵涉进来。天启太平知县童学贤不为强邻所慑,保护了当地的利益。当地人立童公祠,胡笃卿《童公祠记》大致勾勒事情的经过:“适歙邑吴以漏黄山山税闻于上,道府亲勘。歙故耽耽,思有一当,以分其过。侯属地尽标以旗,实皆绝巘陗壁,与歙令争,岁省几千缗。”经此一役,太平成功摆脱歙县试图转嫁的负担,并使得徽宁二府在黄山的行政界线以清晰的方式呈现出来。

实际上,明代时黄山仍是养在深闺的无名之山,据日本藏《大明地图》,皖南及周遭区域标出九华山、天目山、钟山和三茅山,却未标注黄山。黄山的形象转换,与明清徽商的崛起息息相关。清初的黄山形象经历从“世外山”到“黄山灵奇”的形象变迁,后者通过自然景色的描绘及人文景观的凸现,表现徽州人对黄山乃至徽州的文化自豪感,甚至顺应十七世纪下半叶“徽州意识”的重建这一社会文化思潮。由此,黄山不仅是皖南核心地带一座界山,也是徽州人地域认同的文化纽带。有记载说:“时客去自新安者,骄以黄山”,反映出徽州人对于黄山的自豪感。站在黄山诸峰之巅,远眺或者想象“环山宣歙十万家,下视泠冷垤中蚁”的情景,自然会生长出一种别样的地域情怀。

明代以降,徽商对于黄山开发的推动,有利于凸显黄山的文化品位。以游览黄山为联系纽带,促进了徽宁文人的交往。从歙县汤口上山较容易,有不少宁国文人选择从歙县而非太平上山,增加了两地文人的交往机会。明代宣城梅鼎祚从徽州前往黄山的道中,写下“两乡风土似,谁信客中行”的诗句。清初宣城施闰章在送旅外徽人孙无言返乡的诗中写道:“黄山距予家不数驿,予往而不果者三焉……歙人孙子无言客广陵十余年,未尝一日忘黄山所与游者,皆为文辞送其归。”康熙十一年(),施闰章的黄山之旅终于成行,在《新安集》自序中写道:“歙与宣轸相接也。士大夫时相往还,而黄山界宣歙间,道歙为稍易,余是以有歙州之游。”在历代《黄山志》的刊刻中,徽宁文人、画家、刻工共襄盛举,共同确立黄山图在山川版画中的地位和价值。康熙六十年(),歙县许起昆、吴来儒和旌德方学成等三位文士相约同游黄山,将所作的序记、图赞、诗句等合集刊刻为《读黄合志》,乃是徽宁文化圈密切交往的典型。

黄山这座名山不仅仅唤醒南边的徽州意识,而且也唤醒北部宁国府人之认同。太平县历代地方志书中皆有一个显著特点:在严守疆界的同时,注意对黄山的记述,尤其是有关黄山的诗文、游记则是有多少收多少,使人读《太平县志》就会感到太平县与黄山的血肉联系。太平人极力凸显与黄山的密切联系,并唤起了与徽州人相似的黄山认同。泾县人张拓芜旅居台湾后,曾日日夜夜坐对一幅彩色的黄山照片,描述一段欲说还休的黄山梦境:

此无他,只因为黄山是皖南的一部分。他是泾县人,泾县离黄山还远着,还有三百来里地;但他贪婪而霸道的据为他故乡的一部分。

从大处想是说得过去的,何况同属安徽又同属皖南!这心态尤其值得同情,也不管太平县的人同意不同意了。

为的就是那分日思、夜念,难以排遣、无法诉说的浓浓乡愁。

张长虹以石涛《黄山图》为个案分析认为,由于古人特有的桑梓观念,徽商虽然不再回乡,但内心深处对故乡的殷殷之情不可能割舍净尽,请人绘制山水画,以表示他们对于故乡的依依之情,是最现实可行的事。对于黄山的眷恋,契合张拓芜的思乡心境。随着时间的推移,黄山不仅成为徽宁二府共享的地域象征,甚至被放大为安徽乃至中国的地域象征。

四、结论

民国年间,宁国府被裁撤,结束了它的历史使命,但民间还在继续延用这一称呼。宣城下属的湾沚镇,当地民众径称宣城县为“府里”。泾县作家吴组缃创作的乡土小说《山洪》中,仍使用“宁国府”这一历史名称。归国广东华侨邝氏兄弟,以其先祖封宣城侯,以不求甚解而妄信其说,决定前往宣城垦殖,也是地域认同的另一种表现。不过,宁国府人的地域认同远远不及徽州人那般执着,这就涉及到两地之间的差异。

客观地说,徽宁二府与周遭地区相比固然具有相似性,但两地在地理环境、社会文化等方面仍存在诸多差异,这是二者数百年间实力升降的根本原因。徽州山区具有“四塞之形”的特征,是天然的避难场所,从东晋南朝至抗日战争时期,“远方游宦与夫寓公之避地而来者,皆视徽为乐土”。郑力民根据徽州地名、徽州地方志和徽州地方神等标志性要素,推测徽州自南宋开始社会、经济、文化“一体化”进程,至明代中期最终完成对文化的整合。熊远报强调自然环境对整合徽州文化的作用,指出徽州文化的相对聚合性增强徽州人的整体认同感。与徽州不同的是,宁国府在地缘上的开放性,使其成为南北冲突与融合的前线,导致区域文化发展的不均衡。早在宋代,宁国知府杜范就为江北流民感到头疼:“江北之人,流徒失业,而遂嫁祸于江南也。”这种局面一直持续至清末民国,尤其以太平天国战乱为甚。总之,徽州在明代中期完成了地域整合,与之相辅相成的是徽商之崛起,以及徽州整体实力的跃升,这皆是宁国府无法匹及的。

传统中国的地域文化及其差异,衍生出形态、范围各异的地域观念和文化认同。从江南、安徽其他地区的角度来看,“徽宁”自有其一体性;就徽宁人自身的视角而言,两地又有所差异。可以肯定的是,从隋唐的“宣歙”到明清的“徽宁”,名称排序的微妙变化,折射出两地在社会、经济和文化等方面的实力转换历程。理解历史上徽宁二府之间复杂的地域互动,有利于拓展对“大徽州”的学术认知。

(作者系复旦大学社会发展与公共政策学院助理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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