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马黎图片由王征宇提供
“我第二天才知道这个事，因为所里办公室的同事说很多人找我打不通电话，那时我正好在出差的飞机上。”
11月11日，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博物馆，由浙江省文物局主办的“新鼎讲坛——与文物零距离”系列讲座第二讲，主讲人杭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考古二室主任王征宇聊起半个多月前被打爆电话的事，“还是蛮轰动的”。
这件事，你应该还记得，10月22日中午，钱江晚报小时新闻首先推送了这条新闻，标题是：因重大考古发现，临安一宗宅地终止出让。
前情回顾一下：
10月21日下午，位于杭州临安中心城区的一宗涉宅地块在出让前，突然终止出让。补充公告显示：因周边道路施工，有重大考古发现，终止出让。
这一住宅地块位于临安锦城板块，建筑面积4.3万方。作为老城区配套相当成熟，医院、新天地购物中心等可满足日常医疗及商业需求，距离滨湖天地1公里左右。
当天中午，市考古所所长唐俊杰向钱报记者确证，“重大考古发现”，确有此事，在这个地块上，发现了五代吴越国衣锦城的一段城墙。
这里，也是原城南小学地块，王征宇说，大约在终止出让前一周，在南侧道路施工的过程中发现的城墙，只是当时露出来的面积太小，尚不敢断定。
“杭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经过勘探，发现并确认城墙后，临安国土部门并没有明确表态如何处置，在出让前的一天晚上，突然临时撤下，”王征宇第二天才知道这件事，作为长期在临安发掘的考古领队，他自然被“夺命连环call”，“后来我从临安文广旅体局了解到，临安区委和政府很重视吴越文物的保护，下决心把拍卖终止了。”
这天的讲座，王征宇以“走进衣锦之城”为题，第一次对公众梳理了这几年临安吴越国考古的主要收获，尤其是上个月这一突发事件的进展，这一地块的考古发掘，关于衣锦城，有什么新发现吗？
王征宇说，目前正在衣锦城的城墙位置发掘，还发现了排水沟等重要遗迹，发掘工作还在继续，还将持续很长的时间。
虽然发掘从10月底才正式开始，但是，王征宇这几年一边在临安发掘，一边在梳理衣锦城的历史文献，也就是我们说的城市考古。在钢筋水泥的现代城市中，寻找过去的城市痕迹，还要复原城市的平面布局，是非常不容易的。
那么，衣锦城的过去是什么样子，这一地块，相当于过去衣锦城的哪个位置？
（一）
衣锦城背后的男人
临安有很多跟“衣锦”有关的街道、小区，包括这一出让地块，就属于锦城版块。衣锦城，是我们现在的通俗叫法，听起来名字蛮现代的，其实，临安人民是延续了钱镠为这座城市取的名字：衣锦之城。
《钱氏家训·第九训》是这么写的：
吾家世代居衣锦之城郭，守高祖之松楸，今日兴隆，化家为国，子孙后代莫轻弃吾祖先。
钱镠，就是我们知道的吴越王。杭州滨江，钱塘江畔有一座著名雕塑“钱王射潮”，这个传说的知名度不亚于白娘子。钱王看到潮水来了，居然用箭去射潮，很多人说，钱王蛮“中二”的哎，这当然是玩笑话，但，也给了后人很多开脑洞的机会。
钱塘江畔的著名雕塑“钱王射潮”
初识一个地方，无外乎搞清楚时间、地点、人物。
我们先来说时间。
衣锦城的时代，其实分为唐、五代、北宋。
唐末以来，藩镇割据，战乱频繁，钱镠做了最了不起的一件事——唐干宁三年（公元年）起割据两浙，于内保境安民，于外则奉中原为正朔，经济繁荣，百姓富庶，杭州也由此成为人文荟萃的“东南形胜第一州”。
五代，后梁开平元年（公元年），钱镠封吴越王，龙德三年（公元年）封吴越国王。而吴越国纳土归宋，在北宋早期，这里依然属于吴越国。
我们再说地点。
衣锦城在杭州市临安区的锦城街道，在天目山东南侧一处比较开阔的盆地中，东面是青山湖。而且，锦溪、苕溪、马溪等从城址周边流过，依山傍水，地理位置相当优越。
衣锦城在历史上，重要性在哪里？
王征宇下了一个定义：这座城址是晚唐五代时期新建的一座重要地方城市，是我国历史上南方山水城市的典型代表之一，是继西湖文化景观、良渚古城遗址、大运河等重要文化遗产之后，展示杭州历史文化名城的又一代表性实物遗存。
考古学家要探明一处遗址，跟我们去一个城市旅游一样，要做攻略，要看看历史，而他们的“攻略”当然更为复杂，从历史的缝隙中看，它能给我们留下怎样的遗存，能提取什么线索？
（二）
衣锦城与临安
文字记载中的衣锦城，什么样？
年，晚唐，钱镠已经开始建造这座城，依现在的太庙山（当时叫茅山）而建，并请唐朝宗赐名。大顺元年（），唐昭宗赐额“安众营”，也就是说，衣锦城最开始叫安众营。
年，衣锦城造好了。第二年，发生了一件事，年，钱镠升苏杭观察使，筑杭州罗城。也就是说，钱镠在造杭州罗城之前，先在临安造了衣锦城。
为什么我要提杭州呢？这里啰嗦一件事，杭州在当时的地位，还处于靠边站。
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副所长郑嘉励在《浙江城市考古漫谈》中，就写过这段原委，很有意思——
隋唐以前，绍兴始终是浙江最重要的城市。唐末，钱镠追随董昌，转战四方，割据两浙。后来，董昌在绍兴自立，却把杭州让给跟班的小兄弟钱镠，当然不能说董昌大度，而是绍兴乃浙东的节度使州，杭州只是浙西普通的“支郡”，地位远不及绍兴重要。杭州超越绍兴，主要是钱镠开创的吴越国定都杭州，经营近百年的结果。
是的，杭州人民感恩钱镠，但钱镠，对临安和临安人民的感情，是骨子里的。
继续说衣锦城。
年，钱镠对护城河做了一些治理，这跟当时发生的战争有关，比如前一年，淮将李神福等攻临安、衣锦城。年，徐绾、许再思叛乱。
而目前，在这一出让地块的考古发掘中，已经发现了排水沟、护城河遗迹。
王征宇说，从目前的考古发现看，城墙的宽度有17-19米，底下发现排水系统，可以把城内的小水沟汇到一个大水沟里，再通过城墙中排水的涵洞，穿流而过，汇入护城河。
“整个排水体系非常清楚，城墙的夯土是鹅卵石和黏土，一层一层夯实，很厚，从护城河看，高度有2米5左右。”
而城墙的长度，从天目路开始算起，到新港九月小区，得有八九十米，完整揭示城墙、城址需要更长的时间。
看起来，衣锦城的建造过程，还比较简单。但了解这个还不够。
深入一座城，我们还需要了解它建置的沿革，也就是古代城市行政区域的构建和变迁，更是“城市具体形态和规划的变迁”，你能看出一座城在历史中地位的变化，对照古今之变。
最初的安众营，到年，发生了变化，改名衣锦营。
这不仅是改个名字的问题，文献记载里有个关键词：“改王所居安众营为衣锦营”，而且同时，还升杭州为都督府。
又过了两年，年，升衣锦营为衣锦城——“衣锦城”出现了。
6年之后，年，又升衣锦城为衣锦军——上回已提到过，这个“军”不是军队的意思，军是当时非常重要的建制，后来演化为类似于县一级的行政区块的办公场所，范围以原临安县为主(不含於潜、昌化)。请注意，这一年，钱镠也“晋级”了——进封钱镠为吴越王。
又过了漫长的72年，年，此时，时光已经流转到了北宋，太平兴国四年，钱镠的孙子钱弘俶纳土归宋以后，改衣锦军为顺化军。
一年之后，又把顺化军给废除了。
总结一下：安众营-衣锦营-衣锦城-衣锦军-顺化军。
以上，梳理完复杂的时间轴和大事件，王征宇说，我们对衣锦城可以得出一些初步认识了——
衣锦城是一座始建年代非常明确，而且沿革有序的极为重要的唐宋时期地方城市，从考古上来讲，属于古今重叠型城址，我们杭州南宋临安城也是这样。
何为古今重叠型城市，再次请出郑嘉励——
金华、绍兴等城市，世代都在同一地点建设、发展，六朝隋唐的遗迹已经深埋在地下四五米的地方，南宋临安城的地面也在今杭州城内水泥路下两三米深处。浙江城市人口多，经济发达，高楼林立，考古学家有限的发掘工作，只能见缝插针，在基本建设的间歇空隙进行。这种城市称为“古今重叠型城市”，开展考古工作困难重重，几乎无法触及早期遗迹。
因此，衣锦城是从无到有新建起来的一座城市。随着吴越国纳土归宋，衣锦城成为了普通的城池，经过宋元变迁，至明代成为临安县治所在地，并一直沿用至今。
可以说，衣锦城奠定了现在临安城市发展的基础。
（三）
衣锦城的过去
从刚才梳理的大事件中，我们还可以发现一些重要线索：城内有祖庙、生祠、寝、私第等重要建置。陵墓、寺院等围绕衣锦城有序布置。
但是，我们还不能形象地知道这座城什么样子，这些功能区具体在这座城的什么地方，如今，又在哪里。
好在，有地图，古代的地图，叫做舆图。
尤其幸运的是，南宋《咸淳临安志》里给我们留了一张图，叫“临安县境图”。
王征宇说，我们现在要找的是吴越国时期的衣锦城，我们要解决的问题是，这里现在是不是还基本保留了吴越国时期的平面格局？
他找了很多不同时期的地图，还有航片，跟当下的地图做对比，一切就比较清楚了。
“你看年的照片，由于道路的关系，一些不太看得清，但还能看到基本格局，天目路，衣锦街，太庙山。”
我们现在可以得出基本结论：晚唐以来，衣锦城的城市格局基本得以延续，至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城址遗痕仍依稀可见。而城内的各个功能区，既有延续，也有变迁。比如吴越国时期的街巷基本得以延续，而像太庙、衙署等，则有变化。
最重要的一点，《咸淳临安志》中“临安县境图”所画的城市平面地图，基本保留了五代吴越国时期衣锦城的面貌。也就是说，南宋时期的此地，还是五代吴越国的老样子，城市面貌变化不大。
那么，文字和地图里的这些发现，对不对，有没有实证？一切得考古来说话。
王征宇做了一张衣锦城址的复原图，在考古发掘现场进行印证。
（四）
县仓、酒库、醋库
其实，不止是这次最新的考古发现跟衣锦城有关，最早的一次，是年，我详细报道过临安区政府大院地下停车场发现了建筑遗迹，当时，专家开了论证会，但还没有完全得出结论，它到底是哪里。
这两年，包括地下车库在内，市考古所在临安的城区内接连发现了三处跟吴越国有关的建筑遗迹。
比如原公安小区内也找到了建筑遗址（前两处目前都已回填保护），发现了一条排水沟和部分台基包砖。再加上此次地块的意外发现，它和区政府地下车库的距离，只有七八百米，过两条街就到了。
而城外，也有发现，比如吴越街南侧光孝明因寺（净土禅寺）遗址、潘山建筑遗址，以及王陵等其他高等级墓葬。
现在，谜底可以解开了，这三个地方都属于衣锦城的范围内。
那么，具体属于衣锦城里的哪个部分，做什么用？
地图拿出来！
年临安区政府地下车库发现的建筑遗迹，正是南宋《咸淳临安志》“临安县境图”中县衙门内、正厅前西侧，在地图的平面格局中，正好是架阁库的位置，相当于现在的档案馆，是存放档案的地方。
我们最关心的这一次地块，属于衣锦城的哪个位置？
王征宇说，在目前考古勘探和发掘中，发现了道路、门址、水井、房址，还有好多灶、缸、韩瓶（韩瓶可能就是用来装酒的）。
再看今天的格局，“这里是太庙山，上面是天目路，下面是南墙。”在平面格局中，正好对应“临安县境图”中“县仓”、“酒库”、“醋库”的位置。
也就是说，如今终止地块的所在，正是南宋县仓、酒库、醋库的位置。
“吴越国时期，原城南小学这个地块，是一次性营建而成的，而且非常规整，两个门的尺寸做法几乎一致，还有围墙。一条排水沟从两个院子中间穿过。”王征宇说。
因此，我们可以再做一个基本结论——
这是一座规划性的城市，在年代上，已探明的建筑遗迹以实物形式证明了晚唐五代北宋时期，衣锦城的真实存在。
而在平面格局上，我们找到了县仓、酒库、醋库等，经过考古发掘，可以明确其建筑基址延续自吴越衣锦城。
因此，南宋“临安县境图”中的城市平面基本反映了吴越时期衣锦城的真实面貌。
目前，我们还可以明确更多的功能定位。比如宅第，就是文献中的“王所居”、“正寝”、“私第”。
军治，可以从“县门”、“正厅”、“堂屋”得到印证。
家庙，是钱氏“三代私庙”、“祖庙”、以及今天临安太庙山名字的由来。
陵城，是钱宽水丘氏墓、钱镠墓、“康陵”——吴越国时期重要的三座王陵。
（五）
钱镠留给这座城市的记忆
位置找到了，平面布局也比较清楚了，那么，一些跟衣锦城有关的转折点，钱镠留给这座城市的记忆，我们也可以说说了。
公元年——请注意，这两三年总发生变故，波折很多。比如钱镠的父亲去世了，第二年，他的母亲也接连去世，也就是钱宽的夫人水丘氏。儿子把父母葬在了临安。
而这一年，钱镠经常从杭州回临安，跟朋友聚会，和父老乡亲喝酒，非常念旧。
年，他还把生祠建在了临安，可见他对这座城的爱。
我们在后面几年的文献记载里，还经常能看到一个关键词：“王亲巡衣锦军”。
钱镠家以前住的地方，现在吴越街的南侧，改成了寺庙，名字叫光孝明因寺（净土禅寺）遗址，这个地方很熟悉，因为它被评为年浙江省重要考古新发现。顺便提一句，吴越期间在临安县兴建或重修的寺庙达到了40多座。
钱镠去世，灵柩停放在衣锦军的正寝，两年后，他也葬在衣锦城，现在的太庙山旁。
刚才我们已经在功能分区里找到了正寝。
“钱镠灵柩停在这里，正寝，是不是在后来南宋时县治的后堂，也是一个疑问。”
年，钱元瓘的儿子弘佐，也出生在衣锦军功臣堂。包括钱元瓘的夫人马氏，也葬在衣锦城（当时叫衣锦军庆仙乡）。
这一连串事情，我们都可以感觉到，钱镠以及家人对于衣锦城的爱，叶落归根，生死相依，人生的最后，都要回到这里。
昨天的讲座，有一位观众问，衣锦城，是不是就是衣锦还乡的意思？
没错。
钱镠冠以这座城市“衣锦”之名，还“挂锦衣”、“列旌旗”，以金樽、玉樽宴请家乡父老，亲自写了“还乡歌”，传唱千里。
王征宇说，虽然做法有点奢侈，却有着“衣锦还乡”的美好寓意，也是对家乡父老乡亲美好生活的一种寄托。
这些年在临安发掘，王征宇感受很深的就是钱镠对家乡的感情。
作为生于斯长于斯的临安人，钱镠新筑衣锦城池，请置安国衣锦军于临安，又兴宅第于太庙山西南麓，舍钱垄坞旧宅为光孝明因寺、建功臣堂，葬父母于西墅明堂山，追彭祖篯铿为先祖，建三世祖庙（太庙）于太庙山东南，并将太庙山作为自己最终的归息地，可见对家乡的依恋。
但王征宇也提到，到了钱元瓘这一代，对家的感情就没这么深了，钱元瓘没有葬在衣锦城，而是葬在龙山的南面。
最后，再说一个钱镠先生的八卦。
钱镠一生战果累累，但被认为文化水平不高，跟老婆过日子，也说不出漂亮话。那年春天，王妃照理要从杭州回娘家临安省亲，钱先生本又想叽歪几句，但这回忍住了，默默给老婆发了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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