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初酿

闻一多先生曾说过:

我们似乎为奖励人性中的矛盾,以保证生活的丰富,几千年来一直让儒道两派思想维持着均势,于是读书人便永远在一种心灵的僵局中折磨自己,巢、由与伊、皋,江湖与魏阙,永远矛盾着,冲突着。

儒家,入世为官,“修身、治国、平天下”;道家,出世离尘,无为而治,崇尚自然。

儒道思想一直纠结着世世代代的读书人,处庙堂之上,羡慕着山水林泉的清逸悠闲;居江湖之远,亦幻想着激扬文字、指点江山的豪壮蔚然。

于是就有了那么多拼命扎进宦海,乘风破浪千帆竞,回身沧海变桑田。

或无奈之举、或任性而为、亦或从未开始过。最终归于田园,在竹林深处、在溪水泉畔,挥洒翰墨诗篇,抒写世间百态。

人生赢家袁枚

归隐田园,是千古以来文人诗者一个永恒的话题。说起归隐,人们定会想起陶渊明,他成了大家心中归隐的代名词,又被称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清新淡雅,飘逸悠然,一篇《桃花源记》又带给人无限的遐想和期盼。然而,这一切,都不能代替生活中的柴米油盐,他辞官后生活窘迫,常常由亲友接济方能换得酒钱。

而清代袁枚却在归隐后活成了人生最大赢家。袁枚,少有才名,擅长诗文。乾隆四年进士及第,授翰林院庶吉士,曾先后在溧水、江宁、江浦、沐阳等地任县令。在任时,为官勤政爱民,抓政务,理讼狱,体察民情。每离开一地,百姓皆倾城相送,赠万民衣,捧送别酒。“五步一杯酒,十步一折柳,使君乘车行,吏民攀车走。”一时间离情难抑,泪雨纷飞。

袁枚深受百姓爱戴,却不能得到朝廷的肯定。满清天下,汉人终是受排挤,况且袁枚个性随意,刚正清明,更为波谲云诡的官场所不容,故此他的为官生涯让他感到压抑和郁闷。他曾说为官“不过台参耳,迎送耳,为大官奴耳”,他不想大好人生葬送于为官为奴的卑微之中,于是挥挥手,告别世人争羡的官场,开启归隐田园的新征程。

他看中了南京城外一个废弃的园林,那曾经有过曹雪芹青春年少的繁华旧梦,亦曾有继任江宁织造隋赫德的几载风云,现在早已盛景不再,只剩下荒草凄凄,寒恐衰鸣,只有袁枚知道,这里一定能承载自己余生所有的梦。

他倾其所有,把这座荒园改造成自己的世外桃林,起名“随园”。他在设计随园时,力求实现“壶中天地”“须弥芥子”,兼具自然与人文,依四时、天气而设计宜四季、宜晴雨的各具特色的景致。园中山幽水碧,亭台楼宇,呼应成趣;小桥流水,曲径通幽,加之桃李竹梅,杂花遍地,自是清幽迷人,游之忘返,成为当时著名的私家园林。

随园建成后,他把围墙拆除,使四方游客可以随意进入,并与大门书写一幅对联:“放鹤去寻山鸟客,任人来看四时花”。这种欲擒故纵的商业手段的确为他带来了丰厚的回报。每逢佳节或者天气晴好之日,他的园内游人如织,观景赏花、吟诗赋对,热闹非凡。

随着随园的名声越来越大,袁枚看到了其中的无限商机。他将部分房屋改建成客栈,供来往客人小住。并在园内建造藏书阁,藏书高达40多万卷,可供来客随意阅览。更重要的是,随园的餐饮,亦是人间一绝。袁枚本就是“好味”之人,喜欢品尝美食、研究美食。为了吸引四方文人墨客的到来,他特聘名厨,当时南京赫赫有名的名厨王小余就曾就职于此。而且,无论他在哪里吃到特色美食,都会派家厨前去学习,并记录保存。“四十年来,颇集众美”,他将这些编辑成册,从此就有了著名的《随园食单》,并刻印售卖。食单里多种美味佳肴的记载,诱惑了那些“好味”之人的味蕾,甚至于琉球、高丽等地诗友亦来抢购,一时间洛阳纸贵。

袁枚的归隐,或许是现代民宿、农庄的起源。但他却更为成功,不仅实现了他的商业价值,赚的盆钵俱满,也加深了他与文人诗友的情谊,他的随园经常是诗友不断,“名纸填门奉坫坛,随园豪举欲留餐。灵山五百阿罗汉,一个观音请客难。”他亦获得了官场难得的悠闲,“千枝红雨万重烟,画出诗人得意天。山上春云如我懒,日高犹宿翠微巅。”

任性潇洒贯云石

袁枚的归隐,书写了一个商业传奇,但起初却也是无奈之举,宦海的惊涛骇浪让他有了一丝隐忧与不安,回归亦可说是一个避难之举,而元代贯云石谱写的,却是一篇豪气冲天、任性而为的辞官归隐诗篇。

贯云石,原名小云石海涯,元代著名的散曲家,又名“芦花道人”。祖籍西域北庭,维吾尔族贵胄之家,祖父曾是元朝开国大将。他荫袭祖上功勋,未及弱冠之年就被任命为两淮万户府达鲁花赤,一个拥有实际兵权的三品要职,可谓是一路坦途,顺风顺水,羡煞了多少人,然而,他却并不想要这种生活。

小时候的贯云石随母在外祖家廉园居住,外祖父是精通汉学的维族名儒廉希闵,母亲的叔父则是著名的书法家,他深受外祖家汉文化氛围的熏陶,从小就对汉族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同时他亦遵从维族传统,骑马射箭,苦练武功,成为了一个既“善骑射、工马槊”,又文采飞扬的文武全才。满腹的才华、显赫的家世,让他可以有任性的资本和放纵的勇气,所以他活的恣意潇洒,随性豁达,敢于纵情追寻自己的梦想——汉文学。

为了梦想,他放弃了仕途,将官职让给了弟弟忽都海涯,投身到当时著名的文学家姚燧门下,专心学习汉文学。“弃微名去来心快哉,一笑白云外。知音三五人,痛饮何妨碍?醉袍袖舞嫌天地窄。”一曲《清江引》道出了他心中的畅快。抛弃微名,痛痛快快与知音畅饮,醉后挥袖起舞,痛快淋漓,只嫌天地太窄,轻松愉悦的笑声传到白云之外。

贯云石专心学习汉学,结交了一群爱好诗词文学的好友,如张可久、徐再思等人,他们经常互相学习,诗词唱和,使得他的诗词文学有了很大的飞跃。老师姚燧十分喜爱他,称赞他“才气英迈,宜居代言之选”,并极力向东宫太子(即位后的仁宗)推荐他。仁宗即位后就任命他为翰林侍读学士、中奉大夫、知制诰同修国史,这是一个能直接向皇帝提出政治见解的要职,他也成为了第一个维吾尔族的翰林学士。

沧海茫茫叙远音,何人不发故乡吟。十年故旧三生梦,万里乾坤一寸心。秋水夜看灯下剑,春风时鼓壁间琴。迩来自愧头尤黑,赢得人呼小翰林。——《神州寄友》

这一年贯云石仅仅二十七岁,年经轻轻即被委以重任,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激情澎湃,可他却觉得不过尔尔。仅仅一年,他就再次辞官,归隐田园。他不喜欢官场中的污浊苟且,看不惯朝廷的残酷黑暗。“竞功名有如车下坡,惊险谁参破?昨日玉堂臣,今日遭残祸。争如我避风波走在安乐窝!”明智如他,潇洒如他,他彻底离开了那个沉浮莫测的宦海,开启了自由自在的隐逸生活。

他浪迹于浙江钱塘江一带,以卖药为生,并专心创作。闲暇时遍游江南的山水古迹,因此,他的诗词散曲中,充满了西域的奔放,又不乏江南的秀媚,让人读后颇有飘然世外之感。“夜来微雨天阶净。小院闲庭,轻寒翠袖生。”“归棹晚,湖光荡,一钩新月,十里芰荷香。”

他潇洒惬意的在西湖畔度过了闲逸的余生。天目山上有他与中峰禅师参禅论道的身影,钱塘江边有他与张可久饮酒唱和的欢声,阿里西瑛寓所中亦时常飘扬着他宛转悠扬的笛声。他的生活潇洒疏放,他的诗词散曲刚健清秀,他用余生岁月完美阐释了潇洒与任性。

一生未仕孟浩然

相对于袁枚的圆满,贯云石的潇洒,孟浩然却是一生从未踏入过宦海,直接归隐了田园。或许是他纯粹的田园生活,使他的诗充满了田园的自然与清新,被称为“盛唐山水田园诗派第一人”。

孟浩然,生于湖北襄阳的一个书香世家,世称“孟襄阳”,因他一生未曾入仕,又被称为“孟山人”。年轻时隐居鹿门山苦心读书,一心想要凭其才学博取功名,奈何时运不济,科考落地。并且王维、韩朝宗等人两次欲推荐他,亦因他自己的任性和不谙世事而以失败告终。

或许他天生与仕途无缘,闲散的性格和直率、没有半点城府的个性,实在难容于勾心斗角的官场。“失之我幸,得之我命”,孟浩然知与仕途无缘,索性挥手离去,回归那真心包容他的山水田园。

没有宦海污浊的熏染,反而成就了他清新恬淡的田园诗风。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过故人庄》

诗中青山绿水的田园,恬淡的农家生活,悠闲自在的与老友把酒话桑麻,就像一幅简单的白描画,纯净的仿佛能闻到泥土的气息。

孟浩然虽然仕途不顺,但交友甚广,与李白、杜甫、王昌龄等人都是挚友,相互间经常诗词唱和。李白曾写:

我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挹清芬。——《赠孟浩然》

一代诗仙李白用他自然飘逸的笔触,描绘了一个风流儒雅的孟浩然,也描绘出了他与孟浩然之间那浓浓的友谊。

更为让人惊叹的是孟浩然的耿直重情,让他为此付出了最后的时光。我们在酒场上常说“舍命陪君子”,而只有孟浩然才是真正的舍命陪君子。孟浩然因背上长了毒疮,大夫嘱咐不能喝酒,因王昌龄的到来,兴奋之余忘记了医嘱,一醉方休,却因此葬送了性命。是否值得,只有孟浩然自己知道,或许重情重义的他,觉得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闻一多先生曾说:“隐居本是那时代普遍的倾向,但在旁人仅仅是一个期望,至多也只是点暂时的调剂,或过期的补偿,在孟浩然却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事实。”孟浩然用隐居完成了自己的一生,活成了真正的田园诗人。

归隐田园

归隐,是自古文人纠结中的追求,亦是成就其诗词飘逸的源头。唐寅因科场案牵连而辞官归隐,有了“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的浪漫桃源;王维失意后隐居终南山,有了“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禅意感悟;苏东坡被一贬再贬而谪居荒蛮之地,有了“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潇洒旷达。

入世为官、隐逸田园,是一个永恒的矛盾,纠结了一代代文人的心,成就了一篇篇流传千古的灵秀诗篇,和一个个浪漫的归隐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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