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65岁的汪燕琴泡了杯茶,在“蔡老大农庄”沿河的大厅一坐就是半天,听水声哗哗。受台风影响,七里乡下了一夜雨,香溪的水流比前一天大了不少,尽管如此,河道的堰坝旁仍有孩子嬉水的身影。
71岁的章荣泉扎好围裙,开始在厨房里帮忙清理边笋,更早之前,他跟去溪里钓鱼的村民开玩笑:这么大的水要是能钓到鱼,他就生吃。这会儿,人家正拿着桶里的鱼,要他兑现。
68岁的陈国旗吃好早饭,特地去村里的四季青菜场买了点小菜,为招待上海来的客人做准备,山里雨后有点凉,他穿上了小马甲,一路碰到不少熟人,都会热情地打招呼,和在自己家没啥两样……
浙西南,衢州柯城七里乡,海拔近米的山峦里,一群上海人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新民晚报记者陈炅玮/摄(下同)
七里乡,距离衢州市区33公里,平均海拔米,森林覆盖率98%,夏季平均气温比市区低3~10℃。七里乡下辖7个行政村,其中靠近衢州市区的外片桃源村、大头村、七里三村,农家乐(民宿)产业发达。年5月,“桃源七里”旅游景区顺利通过国家4A级景区评定验收,七里乡成为浙江省首个全乡域打造的国家4A级乡村旅游主题景区,也是省内最大的乡村休闲旅游景区之一。
竹林翠绿肥硕,七里香溪顺山而下,沿岸民居错落有致,廊桥、瀑布,小景不断……原生态的山水,独特的小气候,近十年来,七里乡成为了备受上海人,尤其是上海老年人青睐的避暑康养之地。“七里乡户籍人口多,常住人口多,年游客接待量达92万人次,七八月旅游旺季,乡里多个农家乐床位一床难求,其中70%~80%是上海游客。”这是七里乡党委副书记、乡长吴晓庚给出的一组数据。
此时行走乡间,上海话已然成为七里乡的“乡音”。
上海村
“我们村是七里乡农家乐开得最早、最多、最集中的村子,全村共有75家农家乐(民宿),去年共接待游客38万,大部分都是上海人。旺季的时候村里每天大概有1个上海客人,六七十岁的老人居多。其中60%是跟团游,30%是自驾游,一般会住半个月左右,剩下的10%会住一个月甚至更久。”作为桃源村18年前最早开出农家乐的6户人家之一,“蔡老大”蔡建华,如今已是村党支部书记、柯城区农家乐协会会长。曾获评衢州市十佳农民致富能手的他,十多年来,依托“桃源七里”景区,带着乡亲们一起闯出了一条乡村旅游致富路。
“看到上海人可亲切了,桃源村也可以叫上海村。”年,村里农家乐爆发式增长,然而当时的七里乡远没有如今的名气,店多客少,遇到了发展瓶颈。因为还经营着高山蔬菜,蔡建华借着在上海参加农展会的机会,带着2万张名片,拿着地图,奔走在各个公园之间,给老人们发名片,到处推介,“其中一张名片发到徐汇区一个退休干部手里,他通过工会,带着第一批上海游客到了七里”。
从此,七里乡在上海老人群体里口口相传,来的人越来越多,直至有了今天的规模。
“蔡老大农庄”共有25个房间,55张床位,接待的大多是旅游团的团客。旺季的时候,每张床位包吃包住元一天。7月25日,汪燕琴和23个同小区的朋友们跟团到七里,开始了5天4晚的旅行。“我们去过很多地方,第一次来就很喜欢这里,坐在溪边看山间的炊烟袅袅升起,听着溪水的声音,泡上一杯茶,再来点音乐,觉得整个人都静下来了,这里的水好,泡的茶都特别香。”喝着茶放空,是汪燕琴享受的状态,“下次还会来,但最好是能找一个房子,住一两个月,我们一个团住在一起,自己买菜、做饭”。
蔡建华很少接长住的客人,主要是因为农庄床位的限制,按照50个人的标准团算,留有一两个房间,正好可以周转,一旦长住的客人多了,在接团单时势必会受些影响。
章荣泉是“蔡老大农庄”里为数不多的几个长住旅客之一。因为家里动拆迁暂时和女儿住在一起,夏天的闷热加上局促的居住条件,让章荣泉觉得“转不开”,干脆到七里乡过渡一段时间,顺便避个暑。“我是7月17日来的,已经住了十多天了,打算住到拆迁款发下来,之前说是7月底到位。”蔡建华没有拒绝,是因为章荣泉以前来旅游时结下的交情,没想到爷叔住下后,却成了他们忙时的助力:“我是厨师退休,他们忙不过来的时候,会去厨房帮他们炒炒菜。”
住下的这些天,章荣泉最大的收获是学会了钓鱼,还有点上瘾,农庄不忙的时候,天气好的时候,早上钓鱼、下午钓鱼,晚上吃好饭散个步,一天愉快而充实。“我已经钓到3条鱼了!”说话间,爷叔精神矍铄,活力十足。
老朋友
K,早上8时49分从上海南站发车,下午1时33分进衢州站,历时4小时44分。7月23日,陈国旗夫妻俩带着6岁的孙子和朋友们一行7人,开始了这段期待已久的避暑之旅。“这是慢车里最快的一班。”10年,陈国旗找到了性价比最高的出行方式,“4个多小时票价64块5,大家一起聊聊天,很快就到了”。
年,陈国旗和“拳友”跟团旅游,第一次到了七里。“这里空气好,水好,凉快。”因为身体原因,陈国旗偏爱环境好的乡村。七里,在初次相遇的时候,就扎进了他的心里,让他生出想要长住的念头,“吃好饭散步,听说有的农家乐,可以长租,自己做饭,我就一路打听着,找到了这里。”
上村村是大头村下属的一个自然村,村里大多数村民都在自己家开了农家乐。和桃源村不同的是,相对于大规模的团客,这里住的大部分是时间相对长些的散客。上村村19号、“如归农家”,陈国旗结束旅行团行程后,回上海休整了几天,便打包行李,带着爱人谈秋萍一起再次进山来到这里,一住就是一个月。
“住了一个星期后,嗓子、鼻子都舒服了。”此后10年,除了受疫情影响无法出行,每年最热的时候,陈国旗总会组织亲戚朋友,一起到七里住一段时间,短则一周,长则两月。“我们自己烧饭,每次总归会叫上8到12个人一起,刚好凑一桌。这些年,跟我一起来的朋友、同事,少说也有上百个了吧。每次碰到,他们都会问我,老陈啊,今年去不去啊?”
今年和陈国旗一起来的,还有黄雪芳夫妻俩,一对退休的医务工作者。67岁的黄雪芳是和谈秋萍有着50多年交情的闺蜜,这是她第三次到七里旅居避暑,这次她还带来了自己的弟弟和弟妹。“我弟弟今年是第一次来,住了几天,鼻炎也没犯了。”这在黄雪芳看来,是七里空气好的最好例证,“这里的水也特别好,都是山泉水直接接到家里的,洗手清清爽爽,一点都不黏腻”。
陈国旗和房东王寿国已经是多年老友。75岁的王寿国是大头村会计,也是村里的人大代表,年村里农家乐风生水起的时候,他也打开了家门。刚开始跟其他村民一样,接待的都是包吃包住的旅客,后来年纪大了,他关掉了餐饮生意,把床位留给了有自己做饭需求的客人,陈国旗便是其中之一。
住王寿国家的,也基本都是长住的熟客。“我们和一些隔壁邻居不大一样,现在做农家乐不是最主要的收入来源,夏天的时候,家里不缺客人,都是提前打招呼预定的。”王寿国甚至和家里的客人搭伙吃饭,说是客人,其实都是朋友。
四季青菜场的廖老板、梅岭超市的徐老板……日子久了,隔壁的邻居们、商店的老板们也都和陈国旗成了朋友,日常的青菜几乎不用买,都是邻居们自己种的,走在路上也会有人偶尔送几个鸡蛋,七里的“人好”,也是他嘴边一直念叨的。
还没老
到衢州站接陈国旗一行进山的,正是年和他一起到七里乡,今年比他早到的“拳友”朱勤。这一次,70岁的朱勤和另一群旅友选择了自驾游。15个人3辆车,包下了“沐田居”民宿。
这是一个因旅行而结缘的团队,团员们对“旅行的需求”达成了共识。“出来玩不就是要放松,自己做饭太麻烦。我们呢,对居住的品质有一定的要求,比如卫生间要干湿分离,房间要大一点,服务要好一点,环境要相对独立安静,同时民宿里的小环境也要好一些。”综合种种需求,他们最终找到了“沐田居”。一栋自带小花园的独栋小楼,背后是一片竹林,室内装修、配套也都符合他们的需求,价格自然也比外面普通的农家乐相对高一些。
这个团里的大部分人,都不是第一次到七里。“我们去过很多地方,但不止一次在同一个地方住这么长时间的,七里还是第一个。”65岁的高新华是团里最年轻的一个,听说有记者采访,性格开朗的他被大家推举为宣传委员,为大家代言:“我们是7月18日到的,30日回上海。这些日子以七里为中心,去了很多地方。”
出行自由,是自驾最大的优势。江山廿八都古镇、千岛湖下姜村……在七里住着的这些日子,他们去了周边不少知名景点,一次出行游玩休整一两天,然后再出发。闲时和村民一起上山采箬叶、包粽子,有兴致了一群爷叔分工买汏烧,或在民宿安静的角落看看书、发发呆,坐看云展云舒,日子张弛有度,舒适惬意。
“上海周边公里的度假点,基本上都已经被上海老年人‘占领’了,所以我们跑到了多公里外的衢州。”说起到七里的原因,高新华调侃,“但真正吸引我们来旅居的,是这里的环境,空气好、水也好,年第一次来的时候,就觉得特别好,都是原生态的山水,海拔高天气凉快,平时没事在村里散步,有很多小景点,都很好。刚才我们还去千峰山看晚霞呢。”
既然喜欢,为什么不再多住些日子?“时间太长,也没啥意思,最热的时候在这里避暑就可以了。我们60多岁,但我们还没老,还想在自己能跑的时候,多跑些地方,多看各地的人文景观,可能以后年纪再大点,跑不动了,会考虑再多住些日子。”高新华说,30日回上海后,稍作休整,他们将开启去东北的旅程。
带着这些人找到“沐田居”的,是朱勤的爱人李静芬。“我们去过很多城市,但我更喜欢乡村,喜欢安静的生活。”瘦瘦小小的她话不多,自有一份恬淡,走在乡间坑洼不平的小道上,心里的欢喜自然流露。“前些天晚上出来散步,看到田间一闪一闪的萤火虫,真的是好久不见了,非常惊喜。这几天在读蒋勋的书,书里的意境和这里的环境十分契合,我就觉得,真好啊。”
“挑剔”客
上海客人要求高、有点“挑剔”,早在年第一个上海团来的时候,蔡建华就领教过了。“以前一栋房子只有一个卫生间,他们就说设施不够,每个房间要有一个厕所,有了厕所,又要干湿分离,干湿分离了,又说被子要好……”为了接待上海人,七里乡的农家乐被“逼”着往前走,从设施到服务,不断提升改造,竟“走”成了样板,就连浙江省首个农家乐旅游标准也是在这里诞生的。
这样的“挑剔”从未停过。短住的汪燕琴说,村里没有配套的土特产购买市场,美味的小笋、茶叶,想买,不方便;长住的章荣泉说,虽然菜的味道不错,但包吃包住的配餐花样有点单调,荤菜有点少,老年人更需要优质蛋白质的摄入;陈国旗说,连通市区和乡里各村的公交,班次有点少,间隔有点长,出行不方便,村里新建的旅客驿站有电影院、广场等公共活动场所,但日常的演出活动每周一次,不过瘾;高新华说,乡里的游客越来越多,会不会失去了大家最爱的幽静和安逸……
在被问及七里乡未来的发展规划,会不会考虑这些旅居老人们的需求时,吴晓庚认真地听着老人们反映的每一个问题,这个90后乡长没有觉得唐突,而是用了“中肯”两个字。他说,这些生活在这里的上海老人,已经融入了乡村的日常生活,成为了七里乡的一部分,这些不足,会在七里乡未来的发展规划里逐步完善,让他们住得更舒适,更舒心。
“比如,景区面临复评,我们请同济大学的教授做了一个整体规划,成立了文化旅游发展公司,每年有万元的配套资金,专门用于七里景区硬件、软件的提升;交通方面,石七线(淳安至江山公路七里至石梁段)正在谋划,打通后,七里到城区将缩短10—15分钟路程,现有公路将作为景区内环线,设置接驳观光车,老人出行更方便,也更安全;桃源黄土岭村是老年人最集聚的地方,我们会结合美丽宜居项目,做一些夜景亮化、美化,在小广场、廊桥,增加趣味性的业态,给老人们搭建更多交流的平台;我们正在跟浙江音乐学院谈合作,每年七八月,在云水广场举办一些音乐会,丰富老人们的日常生活……”
从基础的供水、供电、公共服务配套工程到几个村子农家乐的错位发展,从民宿群的打造到生活业态的丰富,吴晓庚脑海中的七里乡发展蓝图里,现有的老年旅居群体,会有更便利的生活,丰富的业态会吸引年轻人“返乡”,不同定位的民宿配合旅游资源的挖掘,未来3—5年,这里将不仅仅有夏日避暑的老人,春天的杜鹃、秋天的银杏、冬天的雪,都将成为新风景、新玩法,让更多的上海人,走进七里。
香四方
高新华说,上海周边公里的度假点,基本上都已经被上海老人“占领”了,虽然是句玩笑话,却也并非空穴来风。
今年3月,上海市统计局发布的年人口变动情况抽样调查数据结果显示:年上海常住人口为.89万人,其中60岁及以上人口占比25.0%,65岁及以上人口占比18.7%。根据国际通行关于老龄化社会的划分标准,上海已经步入中等老龄化社会,且老龄化程度还在持续加深。
60多岁的老人并不老,他们是养老机构口中的“活力老人”,只要身体健康、不被家庭束缚,他们绝大多数不需要也不愿意居家养老,而是希望有丰富多彩的老年生活,希望到各地多走走看看。旅行,是很多人的首选,在极端天气时的“迁徙式”旅居,更是成为上海老人异地养老的一种新时尚。
七里乡桃源村竹林丰茂,美不胜收,但20年前的桃源村,是一个以腌制毛竹、加工低档生活用纸为主的薄弱村,当时全村共有土法造纸厂2家、竹料腌塘余口,村民人均纯收入元。“有溪无清水、有水无鱼虾”是当时桃源溪流的真实写照。
3年,“千万工程”号角吹响,桃源村对土法造纸统一整治、全部关停,才有了如今的依山傍水、山高谷深、空灵清爽,农家乐产业的适时探索与发展,则让它在炎炎夏日,成为长三角地区上海老人旅居的“现象级”地标。
七里乡,是“两山理论”的生动实践,美丽生态不仅惠及当地人,也给上海的老人们带来了美丽的生活,村民和游客都尝到了“两山转化”的甜头。吴晓庚说,村里的农家乐老板们,会在淡季的时候,自发到其他乡村旅游发展好的地方走访、学习,这种“自觉”,是农家乐发展提升的内生动力;王寿国说,这些年村里的村容村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和乡村旅游的发展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环境好了,自然又会吸引更多的游客到村里来,这在七里乡,已经是大家形成共识的“良性循环”。
当然,衢州不只有七里乡,开化钱江源、江山保安乡,都手持“生态牌”,想要寻求绿色与发展齐头并进之道;浙江也不只有衢州,临安天目山、仙居神仙居,都因原生态的山水受上海人偏爱,暑期人流如织。
如何深入挖掘上海老人异地养老的需求,在长三角甚至更大范围,因地制宜打造更多的“七里乡”,一方面缓解上海等一些老龄化程度较高的大城市的养老压力,同时拉动有条件的地区,尤其是一些发展受限的山区向共同富裕迈进?上海人的七里“香”背后,除了有生态与发展的和谐共生之道,或许还藏着一组应对人口老龄化与谋求乡村振兴“共赢”的流量密码,这些,都值得进一步深入思考与探究。
新民晚报记者毛丽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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